《один》
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幸運,一個無比幸運的男人。
從沒想過只能看著軀殼死去卻早已麻木的我能夠這麼幸福,能夠為一個愛過的人哭泣,能為他生存過的痕跡哭泣,能為這漫長而沒有他的日子哭泣。
──能夠為自己擁有這平凡卻得來不易的生存喜悅與幸福哭泣,為他從來沒有好好體驗過的生存喜悅與幸福哭泣,我是多麼僥倖。
我想起了他為數不多的笑容,薄霧蔓延的清晨,外頭的地面留有雨的餘韻。深吸一口氣,破曉的甜味與潮濕的涼意浸潤了我的腦神經。看了看日期,接著拿起準備好的制服,今天也是工作日。
在這樣日復一日機械化的工作中,那微不足道的慣性中偶爾跳出框架的頓點,站在那裏咀嚼遺世而獨立的靜謐,那是種偶然的機遇。身體感受平時蜷曲在意識中的某項聲音放大再放大,直到震耳欲聾忍無可忍時,又習慣性地將之壓回思考的深淵或意識的洪流,假裝只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懷想慢慢遺忘。
當這稱為懊悔的猛獸再次在夢境中竄起,無論幾次我仍是一樣的驚懼。
「好想見他。」他的家人是這麼告訴我的。
──為什麼我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呢?
將制服套到一半的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霧氣充斥著我的視線。
「突然好想見你。」我這麼告訴我自己。
點燃的香菸繞著白煙,還沒抽上一口便捻熄了。煙縷冉冉依舊,總使強迫己身停止思念的增長,但那些回憶的荒煙還是會從不起眼的縫隙流洩而出,拖曳而後留下痕跡。
猛獸的陰影不止息的覆掩而下,到底為什麼我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呢?
我穿起相框中他說我很適合的那套西裝,梳了這輩子最整齊的髮型,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打理過我的儀容,但強烈地覺得我必須這麼做。
雨聲越來越遠,前所未有的安靜夾雜著他死前的嘆息紛至沓來。
白色的病房那種純淨的近乎空虛的時光,我又想起那個男人坐在床沿望著天花板上轉動的風扇的表情,是對於未知的恐懼、死亡迫近的無奈與無邊寂寞的悵然若失扭在一起的一張表情,他的眼神看起來實在脆弱,脆弱到我不忍心出生打破他對生存的綺想。
當他的記憶自苦楚中竄升時,心裡的憂傷張著眼面對這個世界時,腳步無意間停留在慣性中的頓點時,一切幻想走進終點時──漫長──很漫長,也顯得太荒涼。
化療一定很辛苦吧,痛的蜷在床上的他雖然對著我嶄露笑容但瞳孔卻泫然欲泣,我只能抱著他,讓他啃咬著我的肩膀舒緩苦痛。那個當下,我總是會想命運有些殘酷,他才十七歲卻要獨自面對死亡的陰霾,能預知自己的死期太過殘酷了。
那張對著生存的渴望一天一天撕著記錄死期日曆的面容我無法忘懷,倒數的感覺是什麼呢?當他邊說著他愛我邊躺在我身邊時,有沒有料想過今天我會站在這為他送行呢?
──你幸福嗎?這輩子的幸福夠了嗎?我給的夠嗎?你還愛我嗎?
「越覺得重要時間過得越快,但等待死亡的時間卻意外漫長。你知道嗎?長到我快忘記呼吸,長到我快忘記活著的感覺──我好想活著,像你一樣活著──啊、真的是太漫長了……」
於是我穿著這套他最喜歡看我穿的西裝走入了火葬場,同事們質疑地看著我,我以苦笑回應他們:這是一場重要的會面,我必須這麼做。
棺材推進來時,我打開能夠瞻仰遺容的小窗,因為是最後一次,我想知道他走的幸不幸福。我也知道,從今以後我要帶著他委託的幸福,獨自走完荒煙蔓草般漫長的旅途。望不見原野盡頭的我只能永遠帶著那頭心靈的猛獸前行,並且堅信枝芽蔓生的荊棘之路盡頭有著這麼一個美麗的生命擁抱著我,何等漫長。
──沒有見他最後一面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
看著他的棺材被推入火葬場,目視自己最赤裸最原始的衝動,身為火葬場工人的我第一次為一個即將化為塵埃的空殼痛哭,沒有任何想法,純粹是覺得太痛苦──別離太痛苦,放不下這個充斥在內心的人太痛苦。
但答案是極其明白的,我想我確認了他心臟停止的那天我為什麼沒有去見他的原因,我不想承認他已經死了,我不想用自己的眼睛證實他已經沒有溫度了,我不要、我不要看著他的靈魂與氣息逐漸脫離我的感官,直到我再也找不到他。
──能夠脫離痛苦,死亡還可怖嗎?即使痛苦,但活著幸福嗎?
「再忍一下就結束了,不會痛的。」
太漫長了,腦中的指令到按下火化開關的時間太漫長了。但我想我的確是個幸運的男人,這樣停擺的漫長中,還有你靜靜地陪著我,陪我目送你的離去,我感到由衷的幸福。
我按下了按鈕,火苗將之啃噬殆盡。
從沒想過只能看著軀殼死去卻早已麻木的我能夠這麼幸福,能夠為一個愛過的人哭泣,能為他生存過的痕跡哭泣,能為這漫長而沒有他的日子哭泣。
──能夠為自己擁有這平凡卻得來不易的生存喜悅與幸福哭泣,為他從來沒有好好體驗過的生存喜悅與幸福哭泣,我是多麼僥倖。
我想起了他為數不多的笑容,薄霧蔓延的清晨,外頭的地面留有雨的餘韻。深吸一口氣,破曉的甜味與潮濕的涼意浸潤了我的腦神經。看了看日期,接著拿起準備好的制服,今天也是工作日。
在這樣日復一日機械化的工作中,那微不足道的慣性中偶爾跳出框架的頓點,站在那裏咀嚼遺世而獨立的靜謐,那是種偶然的機遇。身體感受平時蜷曲在意識中的某項聲音放大再放大,直到震耳欲聾忍無可忍時,又習慣性地將之壓回思考的深淵或意識的洪流,假裝只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懷想慢慢遺忘。
當這稱為懊悔的猛獸再次在夢境中竄起,無論幾次我仍是一樣的驚懼。
「好想見他。」他的家人是這麼告訴我的。
──為什麼我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呢?
將制服套到一半的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霧氣充斥著我的視線。
「突然好想見你。」我這麼告訴我自己。
點燃的香菸繞著白煙,還沒抽上一口便捻熄了。煙縷冉冉依舊,總使強迫己身停止思念的增長,但那些回憶的荒煙還是會從不起眼的縫隙流洩而出,拖曳而後留下痕跡。
猛獸的陰影不止息的覆掩而下,到底為什麼我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呢?
我穿起相框中他說我很適合的那套西裝,梳了這輩子最整齊的髮型,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打理過我的儀容,但強烈地覺得我必須這麼做。
雨聲越來越遠,前所未有的安靜夾雜著他死前的嘆息紛至沓來。
白色的病房那種純淨的近乎空虛的時光,我又想起那個男人坐在床沿望著天花板上轉動的風扇的表情,是對於未知的恐懼、死亡迫近的無奈與無邊寂寞的悵然若失扭在一起的一張表情,他的眼神看起來實在脆弱,脆弱到我不忍心出生打破他對生存的綺想。
當他的記憶自苦楚中竄升時,心裡的憂傷張著眼面對這個世界時,腳步無意間停留在慣性中的頓點時,一切幻想走進終點時──漫長──很漫長,也顯得太荒涼。
化療一定很辛苦吧,痛的蜷在床上的他雖然對著我嶄露笑容但瞳孔卻泫然欲泣,我只能抱著他,讓他啃咬著我的肩膀舒緩苦痛。那個當下,我總是會想命運有些殘酷,他才十七歲卻要獨自面對死亡的陰霾,能預知自己的死期太過殘酷了。
那張對著生存的渴望一天一天撕著記錄死期日曆的面容我無法忘懷,倒數的感覺是什麼呢?當他邊說著他愛我邊躺在我身邊時,有沒有料想過今天我會站在這為他送行呢?
──你幸福嗎?這輩子的幸福夠了嗎?我給的夠嗎?你還愛我嗎?
「越覺得重要時間過得越快,但等待死亡的時間卻意外漫長。你知道嗎?長到我快忘記呼吸,長到我快忘記活著的感覺──我好想活著,像你一樣活著──啊、真的是太漫長了……」
於是我穿著這套他最喜歡看我穿的西裝走入了火葬場,同事們質疑地看著我,我以苦笑回應他們:這是一場重要的會面,我必須這麼做。
棺材推進來時,我打開能夠瞻仰遺容的小窗,因為是最後一次,我想知道他走的幸不幸福。我也知道,從今以後我要帶著他委託的幸福,獨自走完荒煙蔓草般漫長的旅途。望不見原野盡頭的我只能永遠帶著那頭心靈的猛獸前行,並且堅信枝芽蔓生的荊棘之路盡頭有著這麼一個美麗的生命擁抱著我,何等漫長。
──沒有見他最後一面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
看著他的棺材被推入火葬場,目視自己最赤裸最原始的衝動,身為火葬場工人的我第一次為一個即將化為塵埃的空殼痛哭,沒有任何想法,純粹是覺得太痛苦──別離太痛苦,放不下這個充斥在內心的人太痛苦。
但答案是極其明白的,我想我確認了他心臟停止的那天我為什麼沒有去見他的原因,我不想承認他已經死了,我不想用自己的眼睛證實他已經沒有溫度了,我不要、我不要看著他的靈魂與氣息逐漸脫離我的感官,直到我再也找不到他。
──能夠脫離痛苦,死亡還可怖嗎?即使痛苦,但活著幸福嗎?
「再忍一下就結束了,不會痛的。」
太漫長了,腦中的指令到按下火化開關的時間太漫長了。但我想我的確是個幸運的男人,這樣停擺的漫長中,還有你靜靜地陪著我,陪我目送你的離去,我感到由衷的幸福。
我按下了按鈕,火苗將之啃噬殆盡。
《два》
那是一隻從深海中被人類拖上陸地的人魚,沾滿海水的靛色鱗片於乾涸的土地上不斷拍打著。她的表情不能說是猙獰,而是充斥對陌生大陸的畏懼、陌生目光注視的惶恐與懷念故鄉的哀慟。她的內心如此無法平靜且五味雜陳,因而看起來十分扭曲。
將她從冰冷的海水中拖出來的是一位開設展示活體人類畸形博物館的惡趣味的男性商人,商人對於人魚的發現欣喜若狂,連忙在他的博物館中向下掘了一個深潭,將人魚養在裡頭。
一開始深潭中不斷傳來淒厲的叫聲,就像是被虐待的幼童臨終將至般的荒涼與孤寂,人魚扯盡喉嚨嘶喊著。可惜潭真的太深了,她的求救如同玻璃瓶中的蝴蝶,在似乎充滿希望的當下總被一道道堅固的牆所封閉。
不久後,人魚不再對著天空求救。她明白那天空的另一端是博物館的地板,也知道她或許只能活在這裡了。人魚第一次發出嘆息,她會活下去,只是缺乏求生意志而已。
深潭安靜了下來,人魚開始思考怎麼樣能夠死亡,因為不死就得活下去,她一點也不想承受這不知道將延續多久的生命、不可預知的未來與受人豢養的恥辱與悲哀。她突然懷念起故鄉的所有回憶,並開始唱起故鄉的歌謠。
在歌聲中,人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許多雜亂無章的情緒從身體的孔洞竄出。此時的她放下了顧慮、害怕與怯弱,這是她第一次面對死亡,並且感到幸福與祥和。
不合適人魚的潭水浸濕自己,人魚起初痛得尖叫到現今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回過頭想這件事,或許是痛到麻木,她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麻木的安慰與恐怖。
在人魚生命的最後一日,她的身體已經腐爛不堪,或許是不合適的潭水或是心靈上的放棄,她確確實實只剩下有著無數孔洞的身軀,就像個人柱一般。人魚的尾巴與雙手已經像塵土一般剝落,沉進深不見底的潭水底端,或是在其中漂流,這對人魚來說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只剩下頭顱與沒有雙手的上半身的人魚只能漂浮在水面上,藉由身體的轉動勉強控制方向。水漸漸上漲,她的身體也開始因為無力而下沉。在人魚最後一次睜開眼中,她看見把她拖上陸地的商人正號召一群人朝深潭中灌水。
人魚閉上雙眼,她的心裡一點仇恨也沒有,純粹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死亡而幸福的笑著。這種異樣的滿足感佔據內心,此外的情緒一點也無法滲入現在的人魚心中。
這座活體人類畸形博物館底下的人工深潭很快地成為死水,水中一點空氣也沒有,而人魚在此腐爛殆盡。
將她從冰冷的海水中拖出來的是一位開設展示活體人類畸形博物館的惡趣味的男性商人,商人對於人魚的發現欣喜若狂,連忙在他的博物館中向下掘了一個深潭,將人魚養在裡頭。
一開始深潭中不斷傳來淒厲的叫聲,就像是被虐待的幼童臨終將至般的荒涼與孤寂,人魚扯盡喉嚨嘶喊著。可惜潭真的太深了,她的求救如同玻璃瓶中的蝴蝶,在似乎充滿希望的當下總被一道道堅固的牆所封閉。
不久後,人魚不再對著天空求救。她明白那天空的另一端是博物館的地板,也知道她或許只能活在這裡了。人魚第一次發出嘆息,她會活下去,只是缺乏求生意志而已。
深潭安靜了下來,人魚開始思考怎麼樣能夠死亡,因為不死就得活下去,她一點也不想承受這不知道將延續多久的生命、不可預知的未來與受人豢養的恥辱與悲哀。她突然懷念起故鄉的所有回憶,並開始唱起故鄉的歌謠。
在歌聲中,人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許多雜亂無章的情緒從身體的孔洞竄出。此時的她放下了顧慮、害怕與怯弱,這是她第一次面對死亡,並且感到幸福與祥和。
不合適人魚的潭水浸濕自己,人魚起初痛得尖叫到現今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回過頭想這件事,或許是痛到麻木,她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麻木的安慰與恐怖。
在人魚生命的最後一日,她的身體已經腐爛不堪,或許是不合適的潭水或是心靈上的放棄,她確確實實只剩下有著無數孔洞的身軀,就像個人柱一般。人魚的尾巴與雙手已經像塵土一般剝落,沉進深不見底的潭水底端,或是在其中漂流,這對人魚來說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只剩下頭顱與沒有雙手的上半身的人魚只能漂浮在水面上,藉由身體的轉動勉強控制方向。水漸漸上漲,她的身體也開始因為無力而下沉。在人魚最後一次睜開眼中,她看見把她拖上陸地的商人正號召一群人朝深潭中灌水。
人魚閉上雙眼,她的心裡一點仇恨也沒有,純粹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死亡而幸福的笑著。這種異樣的滿足感佔據內心,此外的情緒一點也無法滲入現在的人魚心中。
這座活體人類畸形博物館底下的人工深潭很快地成為死水,水中一點空氣也沒有,而人魚在此腐爛殆盡。